2022年April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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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我所认识的公盾
咪咪 代序
——我所认识的公盾
叶永烈
忽地接到来自北京的电报:“公盾病故。于明。”
我十分震惊,因为前些天还收到他寄来的新著《缅怀集》。怎么那样快就离开人世?我打长途电话给他的夫人于明,才知详况:1990年10月,他的颈部长了一个包。经检查,是癌症,已经晚期!不久,他住入北京钓鱼台医院。1991年4月16日病故,终年72岁。
他姓郑,发表文章时往往只署名字“公盾”,我平时也喊他公盾。胖胖的个子,方脸,讲普通话带有明显的福建口音,待人和善。1979年,当他听说我写了一部20多万字的《论科学文艺》,马上给我来信,要我寄给他。那时,他担任科学普及出版社总编辑。他很快就拍板,把我的书稿付梓……
最初,我只知道他是出版社的“老总”。后来,我收到他寄赠的上、下卷两大册《水浒传论文集》,40万字,方知他早在新中国成立前便已研究《水浒传》。他还出版了《后水浒传》校点本。他是一位真正的“博士”,涉猎甚广。他笔耕颇勤,不时寄我新著,一本接着一本,对文学、社会科学的许多领域进行探索,不过,我并不知道他的坎坷身世。
他,生于1919年,福建长乐人。1936年起,他参加学生进步运动。他是“38式”中共党员。他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从事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学习》杂志创办,他担任办公室主任、代社长,《红旗》杂志文艺组组长。“文革”开始,“中央文革小组”从《红旗》抽调工作人员,把他也调去。他在“中央文革小组”文艺组工作了才半年,1967年11月16日,突然被捕,投入秦城监狱。内中的原因是他向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反映“中央文革”的一些问题,被江青得知,下令逮捕了他。此后的苦难生活,如他所说:“‘坐飞机’,断齿,‘石壁光阴销岁月,铁窗灯火伴晨昏’。何止我一人,家人皆与焉!”8年囹圄,把他壮实的身体折磨成半残废。1975年5月12日他终于出狱时,全身浮肿,高血压,糖尿病(高达4个“ ”)……
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他的冤案得以平反。为了夺回失去的光阴,他加倍地工作着。科普出版社“老总”的工作担子不轻。在本职工作之余,他埋头写作。他的几万册个人藏书在“文革”中荡然无存,这时他又开始买书、读书、写书。每一回出差归来,行囊沉甸甸,总是装满了新买的书。在他的书房里,我见到一个个书柜“挤”满了书。他还“四面出击”:应好几家大学的邀请,前去讲学。他又出访外国。他的英语不错,便于进行国际交流。向来穿惯蓝色或深灰色中山装的他,穿起了西装。在这般忙碌的时刻,他居然写出了长篇传记《茅以升》,写出论著《鲁迅与自然科学》、《科学技术史话》、《萤火集》……
公盾还兼任中国科普创作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主任委员,而我忝为副主任委员,联系颇多。在2014年我决定把创作档案捐赠上海图书馆,开始整理家中保存多年的上千封纸质书信,找到公盾写给我的信十几封。重读这些信件,发觉他对我的称谓从最初的“叶永烈同志”,到后来的“永烈仁兄”“永烈老弟”直至“Dear永烈”,可以看出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短,而我也从最初的“郑公盾同志”到直呼“公盾”。公盾年长我22岁,他热情提携我这样的小老弟。尤其是在1983年寒冬,我的长篇科幻小说《黑影》遭到不公正的“批判”时,他对那种“批判”很不以为然。1987年3月17日,病中的他在夫人于明写给我的信上,亲笔加了一段话,要求我把《黑影》单行本以及那些“批判”文章寄他,“以便彻底批判种种谬论”。他说:“我相信可以写出有水平的东西加以驳斥。”信末,他署名“你的老公盾”。
公盾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两件事:
一是1982年上海某人写了诬告信,说在美国之音英语节目中听到叶永烈声称“中国科幻小说在峡谷中生长,作家处境困难”。“揭发信”寄到中国科普创作协会,引起很大风波,某些人煞有介事,立即以科学文艺委员会名义发文,上报全国科协,并派出两人专程到上海对我进行组织调查。作为中国科普创作协会理事长,温济泽非常关心这个“美国之音事件”。在查清所谓美国之音广播纯属子虚乌有之后,他找我谈话,对于某些人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就以科学文艺委员会名义匆匆发出文件,深表不满。此事与科学文艺委员会主任委员公盾毫无关系,那些人以科学文艺委员会名义发文时根本没有通过他这个主任委员,但是他却替人受过,在大会上代表科学文艺委员会向我公开道歉。
另一件事是1984年10月在我处境最困难的时候,正值他出差来上海,非要到我家看望。记得他乘坐公共汽车到我家长谈。他在“文革”中蒙受冤屈,入狱多年,他劝我以坦荡胸怀对待那种极左的“批判”。谈话间,一场豪雨降临。他离去时,我家附近一片泽国。我的邻居用一辆“黄鱼车”(载货三轮车)载着公盾“摆渡”到公共汽车站。我深感抱歉,一身水湿的他却乐呵呵,毫不介意。
1985年,他着手把自己讲学的内容,打算写成一部100多万字的书《中国科学文艺史》。就在他写了40多万字的时候,脑血栓使他倒下,住进了医院。公盾在中风之后,1986年3月22日,他请夫人于明代笔,写信给我。信中说:“我还想写关于科学文艺的问题,请你提供一些意见。比如刘后一,他倒是忠心耿耿搞学问的。温济泽你看要不要写,我不想替当官的人立传。又如,郑文光、童恩正、萧建亨,又比如鄂华,据说他写了一些好的科学文艺作品,可否要写?全书大约有五十来万字,希望你提供一下没有名气而写过好作品的人,或者将作品寄来。……科学文艺史要写成什么样子,希望你能出点主意。”信末,夫人于明加了这么一句话:“公盾身体仍然不太好,而他仍忘不了他还没完的工作。”
出院后,他到日本他的儿子郑迪那里休养了一年多,至1987年2月回国。在日本,他看到日本杂志译载我的作品,当即买下,回国之后寄来赠我。他在1987年3月2日给我的信中说:“偶然在日本参加庆应大学校庆,见到刊物《天狼》,有你几篇文章译成为日本文字。”信中还说,“贵家乡温州新成立的师范,急于找我去那里开课,不知你有意一块去否?”他一回国,又开始日夜忙于工作,他在信中说,“工作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其中连续几天跟“某个归国华侨在宾馆会谈,一直谈到晚上十点钟之后”。才两星期,他再度住院。1987年3月17日,他的夫人于明给我写信,谈及他因病变得步履蹒跚、记忆衰退。他仍坚持写作。于明在信中说:“他总惦记着他原来未完成的创作计划——《科学文艺史》。”
大约公盾已意识到余日不多,抓紧写下了一篇又一篇对革命战友的怀念文章,结成一集,这便是在他去世前不久寄赠我的新著《缅怀集》。
公盾去世之后,他的夫人于明在电话里对我说:“公盾是一头‘老黄牛’,一直到倒下去,才放下手中的笔。”他的老朋友、作家李英儒则曾在一封信中写及:“公盾这几年来的成就非常大,值得我们学习。”他的“老黄牛”精神,是令人赞叹的。
是的,公盾是一头牛,不知辛劳地勤奋工作着;公盾是一团火,永远以炽烈的热情给人以鼓舞;公盾是一把剑,嫉恶如仇、横眉冷对那些黑邪势力;公盾是一支如椽之笔,写下科学,也写下文学。我一直深深怀念正直、厚道、亦师亦友的他。迄今,我仍保存着他的治丧委员会寄来的讣告。
公盾与我的友谊,还延续到下一代。我的长子喜欢写作,初中时出版了科学童话集。我保存着“公盾叔叔”和“于阿姨”共同署名热情鼓励我的长子的信。公盾的儿子郑迪从日本来上海,也到我家探望。公盾的女儿郑维,则跟我保持通讯联系。
公盾故后,他的未竟之作《中国科学文艺史》,由女儿郑维整理出版。科学文艺是科学与文学相结合所产生的作品,既具有科学性,又具有文学性。《中国科学文艺史话》从科学与文学的发展历史,追溯科学文艺的发展史,以此为经;又论述科学文艺的各种不同的形式、特点,以此为纬。作者纵横捭阖,进行探讨与论述。作者精熟英语,又有深厚的古文根柢,能够中西贯通,广泛论述自古至今、自中至外各种科学文艺作品及其流派,在这“广”的基础上又能细致深入论述科学文艺代表性作家及其经典作品。《中国科学文艺史话》是关于科学文艺难得的理论性巨篇鸿著,富有开创性。
继《中国科学文艺史》之后,郑维又编选了《科学·哲学·文学——郑公盾文集》,约我写序。我把我所认识的公盾写下来,向读者诸君介绍公盾其人,权且代序。
2017年2月15日于上海“沉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