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January月
519:56:52
石史足鉴 忆孔才---候一民
lianghepu
石史足鉴 忆孔才——侯一民
历史是不是公正,我不知道,有的人本无能无德却升腾于一时。有的一代异才只是由于一次偶然,却永久的被历史埋葬。多少年来我对一件往事,一位我曾十分敬重的故人,怀着难以抑制的悲痛,我想诉说,但我无处去说,这件往事牵涉到我们一个时期的错误,更牵涉到某些在位的人,但是,如果我们这一代人都死去了,又谁能记起那一位曾经是名震京城的一带大才,那一位忠贞不渝的爱国者,那一位至死还在呼喊着共产党万岁的人呢?多少年来我徘徊在他的位于什刹海岸“海西草堂”的故居前,可是那里早已人物全非,多年来我探听他的儿女可是都已杳无音信......
在我述诉这位曾是我的师辈的故人之前,我仅以我还能找到的一点可怜的材料,请人们年看看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七年齐白石先生的几段有关他的文字:“消愁诗酒兴偏赊,浊世风流出旧家,更怪雕镌成绝技,少年名姓动京华。孔才弟乙丑刻印书后,璜”
“汉玺秦权匠趣殊,冶炉惟子解从予,蛇神牛鬼惟君有,活虎生龙捉者无,下拜独怜双蝶美,久传还羡六家俱,功夫深处残灯识,休欲人逢誉大巫。孔才仁弟所刊,齐璜题记”
“解耻镌铜笑铸铁,少年贺赵真奇绝,生龙活虎马行空,击电流云天忽烈。”
启功先生的一段文字中有“近代印人以缶翁为初祖,......若北地分灯,则以白石老人为龙象,而继席拈锤,必推孔才贺公 为巨擎,以其学养既深,识解龙卓,不同拘于句下者。”
这些文字中提到的孔才就是我五十年来所怀念的那位长者,那位故人。他姓贺,名培新,字孔才,一九四九年改名贺泳。齐白石上面的几段诗文是贺孔才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七年间(1921-1927)师事白石学习治印,齐老先生在贺孔才呈请指拨的。“孔才印存”上所写的跋文,而这批印集和跋文,为什么能够得以保存下来,又是由于一九四九年三月间一件曾轰动于当时的文物捐献: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于头版刊登了这一“忠于人民,化私藏为公有,首倡义举,足兹楷模”的爱国行为,当时的军管会还通令嘉奖,这位捐赠人就是贺孔才,当时他把自家收藏的多为元、明、清善本孤本的古籍共为一万二千七百六十八册,各类文物字画五千三百七十一件悉数无偿捐给了国家,从此这批印集即与古书一起交由北京图书馆保存至今,而五千余件文物字画(包括四百四十八方印章)则交由历史博物馆保存。
贺孔才,河北武强人,出身于书香世家,其祖父贺涛,为绪丙戌进士,为明、清古文八家之一,贺孔才古文功底深厚,是桐城派古文大家吴北江的传人。一九四九年以前即是一位享誉京城的大家。古文、诗词、书法、篆刻名重一时,著有“天游室集”、“潭西书屋诗抄”、“说印”等。他的印被视为齐派传人的第一人。他师齐而不拟齐,少年时即显大才,后又博参吴昌硕、赵之谦,并先秦古玺,隽逸错落自成一家。这里选出的只是他少年时代方印章,在当时呈请白石批阅的四百八十四页印章上,都有齐白石的批语,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到老人对孔才的器重程度,也可以从印文中看到这位二十岁青年孔才的风采。
“逐目惊心,吾子真可畏也”,“前印如锥画沙,此印为宝剑截玉,刊印之道至矣”,“昔人谓画家腕底有牛蛇之鬼神,看孔才此印章自知诚非虚语”,“此印吾与孔才弟外,天下人有梦见者,吾当以画百幅为赠,请订交于晚年如何”,“刻印至此可谓神乎技矣,他日如有赏鉴家与贺子无宿冤者,应论在前清诸名家之上”,“真是爱人之作,余老矣,不然更字为‘纪南’,好请弟刊印也”(题“纪男”印)。
这批有齐白石批语的贺孔才印集,连同当年贺孔才捐献的白石自批的印存一集(共捐六种),和后来由北图征集到的刘淑度、马景桐、周铁衡的印作,于一九八七年以“齐白石手批师生印集”之名,由北京图书馆刊印二百份问世。
贺孔才向国家捐献这批文物的过程,和在此前后的故事,就我所经历的在这里作一个交待:
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六年间,我在四存中学,师从在四存教书的陈小溪(陈汝翼,号玄厂)学习中国画,他与贺孔才同为齐白石弟子。也同为吴北江弟子。与贺孔才是至交,因此时常能见到他们论诗谈艺,贺孔才风流潇洒,每论诗文慷慨激昂,到得意处就吟唱起来,两人击节相合。当时贺孔才兼作天津民国日报的董事,我的老师是一位有很高造诣的画家、诗人、篆刻家,时常以诗讽世,他有一本“入木三分集”,其中许多诗作曾在“民国日报”上发表过,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们这些少年学子日夜在“希声草堂”中学诗学刻,仇恨日寇和汉奸,学做正直的中国人。当时我的大师兄刘国正有诗云:“山河惊望眼,涕泪洒征襟。故
国逾千里,偷生愧寸心”。面对沦陷的山河,自己不能奔赴国难而自愧偷生,其实我们都是十几岁的中学生。
一九四六年间贺孔才在什刹海西岸自建了一所两进院的中式住宅名“海西草堂”。古书盈架,翠竹满庭,我的老师虽然贫困,而且他的那一点薪水,有一半都让我们这些学生吃掉了,但他为了能与贺孔才两相契守,诗文往来,也迁居到离“海西草堂”两百米之遥的什刹海南岸的“高庙”内,租了两间西厢房住下,那里有僧房、古柏、菜园,他和孔才的见面机会就更多了。一九四六年我考入了北平艺专。一九四七年我已是艺专地下党外围组织“进步青年联盟”的负责人。这年夏天,艺专的“综艺剧团”上演了郭沫若的历史剧“棠棣之花”,实际是地下党组织的一次活动。这是一个古装大戏,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我们带着对现实的满腔激愤在舞台上高歌:“不愿久偷生,但愿轰烈死,愿将一己命,救被苍生起”,陈小溪和贺孔才都来看过,我们从灯市口的“建国东堂”,一直演到西郊的清华大学礼堂,所需的费用全靠我们自己,到最后每个人交十六块现大洋还债,当时我们把家里能用的东西,刀啊剑啊都搬到剧团,再也没有办法还这16块现大洋了,贺孔才知道后让我老师转交给我十六块大洋还了债。一九四八年,“八一五大逮捕”,我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迫害,躲在高庙,贺孔才虽然并不知道我的秘密身份,但我的政治倾向他当然清楚。
一九四九年二月,北京解放之初,他通过我的老师转告我,希望能够参加革命工作,问我能不能代为联系。我当时是艺专地下党的书记,是和刚刚进城的文管会联系的代表,我立即找了负责和我联系的文管会代表林里(是个作曲家),他带我见了王冶秋,王当时是文管会负责人,一提起贺孔才他知道,遂邀他第二天到北池子文管会相见。当时刚刚解放,艺专的事很忙,我再也没去过问这事,不久,我知道了他把自己生平的所藏全部交给了国家,又不久听说他参加了革大,又不久听说他参加了南下,我们为他高兴,再见他时是他在南下期间回京探亲,他身着军服,兴奋地向我们表演他在行军中如何双手一按床沿,纵身钻入被窝的姿势。他变的年青得意,他高声朗读他的诗作,其中竟有“工农今作邦家主,马列真为世界师”的新句,这时他四十七岁。这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后来听说他调回了北京,在团城办公,那里是最早的国家文物局,他任办公室主任。再以后听到的就是他的死讯。他于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深夜以绳引下团城,又跳入北海的冰水中自溺身亡。人们发现时只见冰上有他整齐叠放好的衣服。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亲人,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老师,我到高庙去看陈老师,他已离开了北京,到天津去教与国画无关的一门机械制图,再一年我又去拜年,陈老师刚刚去世。孔才的死对他带来的是什么,至今我不得而知。
贺孔才一死三十余年,哪一次平反也没有关与他的消息。“文化大革命”以后许多新老冤案都得以平反,唯独没有人关照贺孔才。
一九八二年我在琉璃厂的虹光阁发现了一批贺孔才的图章,红光阁是文物系统专门负责内部销售的一个新开的店。但我发现贺孔才这些图章时,一部分已被人买去,其中包括“海西草堂”的自用章,(六十元买去),留下的三方为我购得,其中一方为细朱文“片言若会心掩面忽而笑”,刻得十分精彩,另两方为他的常用章,“贺孔才”、“贺培新”,我非常吃惊,因为当时他的全部印章包括自用章,除留下三方铜印外,其余全部作册交给了国家共计448方,其中田黄12方、干黄8方,他最喜欢的艾叶青田15方,鸡血15方,其余为昌化冻、寿山、青田等,写明“自用章”者20方,有文彭、何震、吴昌硕等治印15方。贺涛(松坡)自用章8方,究竟是什么原因?又有多少遭到了流失?我不得而知。
一九九零年贺孔才的儿子,贺仁突然找到我讲述了他们一家自从一九八二年以来四次申诉要求为贺孔才平反的过程,但四次都以“贺不理解党的政策”而自杀,“理应进行登记,不属于冤假错案,不存在平反昭雪问题”而被拒绝,当时直接经管此案的人也以“时间太久,记不得了”为答。直到一九九零年,他们全家联名再一次申诉才有了转机,我当时曾就我直接经历的事给文物局写过证明,贺仁当时还交给了我三封贺孔才临死前的遗书,一封是给他三个儿女贺昭、贺仁、贺侃的,一封是给王冶秋的,一封是给他夫人王惠君的,这满篇血泪的信,诉说了他自尽的原因和他对人民不渝的忠诚。这三封信勾起了我多么痛苦的记忆,一代大才就这样永远地被埋葬了,而且其结果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估计,他的死不但没有纠正对他错误的结论,而只是凭添了“畏罪自杀”之名,更不是如他所想家人会得到“军属”的“适当照顾”,而是陪着他作了四十年“反革命家属”。曾为破译密码为抗美援朝立了功的贺侃,从中央机关一步步下放到山西山区农村,其夫人更因此不但得不到任何照顾抚恤,文革中更被扫地出门遣返回乡。
我无法详述这以后的事,还是读一下一九九一年三月,由国家文物局所作的关于对此一案的组织决定吧。这迟到了四十年的决定总算澄清了这一历史事实,从这事实清楚实事求是的负责的结论中,总可以大体了解事情的过程。
国家文物局关于贺泳同志平反的决定(91)文物字131号
贺泳同志夫人王惠君及其子女:
贺泳,别名贺培新,字孔才。一九零三年生,河北省故城县人,大学文化裎度,本人成分:自由职业者。一九四九年五月参加革命,历任年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研究室研究员,武汉市文年教部接管顾问兼武汉大学接管组办公室主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办公室主任等职,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不幸逝世。
经查,贺泳同志不幸逝世的主要原因,是在一九五一年肃反运动中,贺泳同志交待过历史上在一九四六年 三月曾接到过被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任为“北平市特别市党部执行委员”委任书一事,据此,当时的文化部文物局学习委员会(肃反运动的领导组织,简称“学委会”)报经文化部学委会批准,将贺泳定为“国民党骨 干分子,曾一度被任命为北平市国民党执委”,处理意见是;“依法登记”,文物局经文化部将上述案报公安部备案后,既让贺泳进行登记,贺泳同志说明理由拒绝登记,于是文化部保卫科约公安部来人到文物局与贺“谈话”责令其按国民党骨干分子,历史反革命进行登记,并在与公安部来人“谈话”的次日清晨在北海自溺身亡。贺泳同志在死前给其夫人及子女写了遗信,同时也给王冶秋局长写了遗信。从三封遗信中可以清楚的看出贺泳对定他为国民党骨干分子按历史反革命进行登记是不服的,总有一天会弄明白事情真相。贺泳同志死后当时文物局组织上未做妥善的善后处理,仍依历史反革命对待,给其夫人王惠君及子女们在政治上,经济上造成了较大损失和影响。
事实情况是,贺泳没有参加过国民党,也没有担任国民党北平市党部委员,而是他接到国民党中执委的委任书之后,当即表示拒绝接受任命,并写了辞呈,贺泳是在四六年四月初接到的委任书(委任书的日期是四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写了辞呈不久,四月二十五日即被“照准”辞呈,时间只在二十天左右,贺也根本没有参加任何活动(委任书和照准通知原件都保存完好),根据原始材料充分证实,贺泳同志在一九四六年并没有接受国民党的委任。因此他不承认自己是国民党骨干分子、历史反革命,拒绝登记是符合事实的,而当时办案的有关同志忽略了这些重要情节,将他定为“国民党骨干分子,一度被任命为北平是国民党执委”,并责令其进行登记,显然是错误的,由于组织上的错误定案和错误的处理方法,造成了贺泳同志不幸溺水身亡,实属错案,应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其政治名誉。
经查证,贺泳同志在解放前是一位爱好古文、书法、篆刻研究和制作并有较深的造诣,同时它是传世的古书籍和文物的收藏家。北洋军阀政府和国民党政府时期曾任过北平市政府和晋察绥靖公署的文职秘书等职务,但都时间不长即辞职,专门从事大学教授和书法篆刻等专业工作。他思想较开明,和齐燕铭同志曾是同学,一九三四年齐燕铭同志在北平从事地下党活动被北平市宪兵三团逮捕,贺泳曾为营救齐燕铭同志出狱进行活动并找了铺保,使得齐燕铭同志很快出狱。抗战胜利后,继续与我北平地下党外围组织和有关同志保持联系,并在经济上给与一定的帮助,思想上追求光明与进步,一九四九年二月北平市和平解放,贺泳同志衷心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人民政府,从政治上看到了祖国的光明前景,兴奋异常。同年三月他将家藏的古书籍一万余册、各类文物五千余件,无偿地捐给了国家(北平市图书馆、历史博物馆接收的),为了表彰贺泳同志的爱国精神,北平市军管会通令嘉奖、颁发奖状,嘉奖“贺先生忠于人民事业、化私藏为公有,首倡义举,足赏楷模”。同年四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头版刊载了这一消息,还发了记者专访,成为当时北平市的一件有政治影响的事情。同年五月贺泳同志积极参加了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在武汉潘梓年同志的领导下,负责武汉市文教系统的接管工作,十二月回到北京,由当时在政务院工作的齐燕铭同志介绍到文物局工作,任文物局办公室主任。贺泳同志到文物局工作后,精神愉快,政治思想要求进步,积极靠近党组织,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工作上积极主动,办事认真,文字水平和工作能力都较强,为建国初期的文物事业做了大量工作。
纵观贺泳同志的全部历史,他是一位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研究、教学和文物、古书籍收藏的高级知识分子,是受我地下党的影响,思想上追求光明与进步,反对国民党反动政府,拥护中国共产党、爱国的进步人士。
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
抄致:贺敬之、高占祥、部办公厅信访处、北京图书馆、中国历史博物馆
四十年的沉冤在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光辉下总算明明白白的得到了昭雪,而这一件本来就是明明白白的历史竟是这样被一次“忽略”断送了一代巨擎的生命,…….
至于那三封遗书,今天也让他公布于众吧,历史过去了,当事人也过去了,恩恩怨怨也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只有教训将是值得记取的。
给贺昭、贺仁、贺侃:
可爱的孩子们:
你们幸运的生在毛泽东时代,得以长期受着毛泽东的培养和教育,我很放心,尤其是替你们庆幸。
你们都是进步的有为青年,你们要拿马列主义不断提高自己,你们要站稳工人阶级立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而英勇奋斗,我已行五十,长期落后,错误地接近了些反动的东西,解放后否定过去投向人民怀抱,本想立功赎罪,但由于自己进步不够,终不为人民所谅解,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究竟有多少罪恶你们也清楚,交待历史的时候曾和你们讨论多次,以你们的进步,我想保留一点点吗?可能吗?
行云流水,总是要过去的,过去就忘掉它,努力前程,不要丝毫留恋我的丑恶行象,共产党万岁。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七日贺泳
给王惠君:
亲爱的惠君:
出乎意料之外,昨天在家里不容易的大团圆作为永别的记念,我留在这里的一切大小物质(包括我的身体),都一点不要取回,免得睹物思人,一切听从冶秋同志处理。你已拉大了五个孩子,四个已交给了人民,继续把两个顶小的替人民拉大,对人民是有贡献的,你仍然想(像)现在这样要求进步,靠拢自己的政府,你是军属,政府会适当的照顾你,你放心大胆地活下去,一切事情找孩子们商量,他们纵然是忙,但一定会尽量抽时间照顾他母亲。
人总会有这么一天,不是你先去就是我先去,自私吗?对革命热情丝毫没有了吗?任凭怎么去管不了那么多……
冶秋同志:
永别了!人到极其难过的时候顾不了许多人们会对我怎样看法呀!各方面的影响如何呀!痛苦至今只有解脱一途,事情总会明白的,马列主义的党,他是调查研究,具体分析实事求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有多少就是多少,有的不拿出来不对,无中生有也不可能,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迟早总会弄明白的,我从一九四九年就向你要求过,一直到今还继续向你要求着加入党的崇高愿望。到今天我才证明是不自量,才证明不但党不需要我,人民也不需要我,不但不需要,而且不放心,因此我决心主动消灭,节省人民小米。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七日 贺泳
(这纸是我早年买下写诗文年的不是公家的 注)
一个如此刚烈的大才就这样悲惨的陨灭了,在中国这个大地上不应再有了吧!人们对我们自己的过失不应有所反省吗,我有时想,他本应该坐在政协的主席台上,他本应该早已是名盖诸家的当代文年豪。
我的心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