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July月
1417:2:23
旧闻2的下半段——终于良心发现写完了尘 每日奔命于工地、政厅与住所,不觉已近年末。近来那几家邺城巨贾不知何故合作许多,宫室营建颇有起色。除汇报营造进展,我仍很少见到曹丕,在我恭恭敬敬地呈报后,他依然只例行公事般批评慰勉几句,我对他的冷淡已习以为常。倒是他的弟弟不时邀我陪伴他出去饮酒。偶尔在深夜的住所,我还要面对总像不速之客突然现身的兄长。为了不再加深对曹植的愧疚,我索性搬至北城墙上的箭楼居住,一来可俯视工地,二来可以工作繁忙为由推去应酬。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城郊旷野暮色苍茫,冰封的漳河埋在雪中,只有轮廓依稀可辨。我踱回桌边,呵开冻砚,准备继续修改图样。但任凭上面催得怎样紧迫,瞠视着凌乱的图帛,就是毫无思路。
唉,这样天寒地冻自然是要停工了,两位公子和众同僚现在想必正在城里最大的声色场中寻欢作乐吧。固执地辞了邀请,虽无悔意但也有些失落。为了扫去不断浮现在眼前的绫罗薄纱、轻颦浅笑,我顶着风雪,独自在邺城徜徉。
才过申时,天色便沉,路上行人愈少。酒店的旌旗在猛烈的风雪中,大多折摧,零落在地,合着被车辙碾开的泥泞,重新冻作沟沟壑壑的坚冰,余下的也同雪片凝在一处,孤零零地立着。若是还有更多的资助,我或许就能让这样的道路从邺消失了——搓了搓隐隐作痛的双手,我便向着前方小店昏黄的灯光小心地加快脚步。
为何只有此处才没有打烊?我看着那黝黑的匾额唏嘘。老板熟稔地端上酒肉,见我只身一人,又将刚放下的酒杯撤去了一只,我暗暗叹气。
“嗳,那个是郭大人吗?”
循声一望,几张黝黑朴讷的笑脸中,只有一个稍眼熟些的——那人拖着浑浊的酒气向我走来:“大人,你不识得俺,不过这儿的都识得你了。俺们都是干瓦作的。”看着这个浑身黑黝黝的人唯一颜色稍浅的部位,咧开的大嘴里黄黑的牙齿,我只得尴尬地笑笑,心想曹植委实“功不可没”。
“大人,俺们都打心里头感谢你啊。吴大人说,要不是你让过了冬开春再接着修,俺们这和泥瓦的,数九天可就难过咧。”
“唔唔……”我胡乱应付着,脸上一热:要不是为了保证瓦作的质量,我也不至为停工和工头大动肝火。看着这些个粗人端着酒碗都晃悠,老树皮似的手,自己的决定还是对的。
“大人,这酒……”见我畏缩,他撩起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衣襟擦了擦手中的粗瓷大碗,重新倒上酒举到我面前,呵呵笑道:“是兄弟们敬您的。”
我望着碗里浑浊的浆汁,胸口委实一阵翻腾,但每人都热切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那味道真是浓烈,我一口气灌下,呛得连连咳嗽。
“我实不能再饮了。”见他拎起了仿若小缸的酒壶,我连忙把碗推回他的手中,寻思着唤来老板付账,尽快脱身。
我胡乱应付着,准备离开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无边的夜色和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还向我这边张望。
“爹……”略带沙哑的童声,我不禁一愣。本在我身后拉住我劝酒的瓦工突然向那孩子冲了过去,一记耳光将他打倒在地。同时一个小物件滚落到我的鞋边,我不动声色地拾起来,然后走上去拉住那还在莫名其妙的嘶吼的父亲。
“混球,哪个让你来的,还不快滚回去!”浊臭的酒气同惊惧般的咒骂已经追不上逐渐奔远的瘦小的背影了,我松开那老粗油腻的衣袖,掸掸手,走出了酒店。
在街道的拐角处,那个如受惊小兽的孩子,犹豫地走了过来,向我移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从袖中摸出那个物件,尽量温和地说:“别怕,我并无恶意。我想这个应该是你或者你的父亲做的吧,能否告诉我是怎样做出的?”
那孩子惊魂稍定,依旧忐忑不安的目光,落在那个完好地躺在我手掌中的,精巧非常的泥制缩微小屋上。
一同回到我的住所,蜷缩唯一不甚温暖的火炉前,那衣衫褴褛的孩子,对不时窜出的桔色火苗现出满足与依恋的神气。
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明器,我把玩着小泥屋,微感讽刺:死后,还憋闷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魂灵能得到怎样的满足吗?记得曹公抚恤的殡仪中,仿佛也赐了类似的物件,但是母亲却疲惫地笑笑说,这种东西他根本用不上。那个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躯体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走远了吗?或许也并未离开?我开始感到冷了。
“大哥哥,你……”孩子怯怯的声音打断了回忆。
竟然把他忘在了一旁。我努力做出温和的笑脸,却发现嘴角已经僵在了某一角度。大约冷笑出声了罢,才吓到了他。
“小兄弟,你做这一件明器,能买多少钱?”
“二十个铜子……啊,别别,这俺不能收,俺娘该疑俺偷了人家东西啊,不成……”
我不容他分说,把一只银角塞在他手里,“那件明器我留下,这钱不是给你一人的。你父亲我很熟悉的,告诉他,明日将他识得的,会做这个活计的人,统统叫到我这里来,只要对外不告知来此做甚,这便是他的工钱。倘若走漏风声,私造礼器这一条,就足以制你父亲的罪,明白了?”
看到这样的威慑已起到作用,我满意地扫了下窗外呜咽呼啸的骤雪,放缓口气道:“夜深雪大,你就在这炉边将就一晚,天明再回去吧。”
说罢,我迅速转过身去,取条旧毯给那孩子。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低低地笑了两声。
(粗俗的对白可真是难想,不懂方言,编得不伦不类的样子。)
是日,我耐着性子,对招来的七八个泥瓦工,讲解铜雀台的图纸。守门的卫兵,忽闯进来叫道:“郭大人,吴大人来了。”
吴大人?我急忙出迎,预备寒暄几句便把他堵在门口打发走,抬眼望见那一头皓白,笑容不免有些僵硬。
“呵呵,郭大人,您仿佛不怎么欢迎老夫啊,莫非要闭门造车么?”那位吴姓的,也是邺城工官之首的老大人,慢条斯理地绕过我,踱到桌案前。在一片图帛、散置的胶泥工具间,他那嶙峋的手径直伸向了那个明器小屋,“噢,要做个小个的给上官看看效果吗?不错啊,年轻人果然是有办法的。不过……”
“什么?”我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这么轻易就识破了吗?看来低估了老者,我感到严重地挫败。
“既是可见效果的,必先具规模。大人计画的这三台,净底也的有个一二丈宽吧?”老人捻着胡须半眯起眼睛算着。
“哪又如何?”我没好气地问。
“大些自然是好,不过您选做工棚的这间屋子,大门只有七尺五,您做好了准备怎么运出去呢?此外,您要改动官署的房屋也要先征得老夫的许可。呵呵。”极轻的笑声末尾还伴着痰咳。
“嗯……”我不愿承认自己的失算,“我会做计较的,吴大人还有何见教?”没有了便请回吧,生忍下了后面的冲动。
“唔,郭大人,您可是自小长于许都?”
“是。”
“许都风光美好,青田绕郭绝妙,老夫在您这个年纪见过一次,至今难以忘怀啊……”见我无意继续这个无聊话题,他枯瘦的手指理理白须,掉转话题:“您可见过那里乡间,农人采土制砖?”
“未曾。”
什么夹七夹八的问题,我不由佩服起自己的耐心。
“您准备以何种材料制作曹公子盛赞的双桥呢?”
“用泥自不成形,以木雕之。”不用考虑。
“呵呵,丞相最近催问甚紧,工序又颇为繁杂,必无时间着色上漆,用木代也还说得过去。”老人说着慢慢地踱向门口,我暗松了口气。
“只恐……效果……不佳啊。”那头白发消失前,这么一句被两三次咳嗽打断的话留了下来。
仿佛被特意地消遣了啊,我暗暗叹气。
我唤住一个瓦工,得到了制砖的答案,是和泥以草为筋腱,倒至模具中压塑成型。原来如此。只是为什么总要用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呢?令人伤神。
(ps:又有明知故犯的错误。古时的很多工程术语与现在不同,以清代为例,称工程图纸为“画样”,称纸制模型为“烫样”,汉代应该也有对应叫法,只是目前我手上的资料没有提到,姑且用现代的名称了)
严厉督促,加之威逼利诱,不出十日,模型图样俱已完备。我亲自装车检视完毕,便同吴大人一同奏请曹丕,准予赴许送呈丞相。
听完邺将作大将吴克冗长的说明文稿,曹丕便客气地准他退下休息了,然后仿佛舒了口气般问道:“伯益,你不日便要出发了罢?”
“是,小人已经整备完毕,公子还有何吩咐?”
“没有想到,这个吴克竟会荐你回许,而称己年事已高不堪劳顿,不便同行。不过这到正好,这次我还有些事情,也不便与你同回。”说着曹丕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我稍犹豫了一下,佯作不懂,含糊应到:“嗯,小人也不曾想过。”
初春的阳光还像冬天的淡薄,穿过窗外已然回绿的榆树枝叶,在地上投下了极淡的影子。曹丕望着不断摇曳晃动的树影,异常严肃地低声说道:“这次,你务必小心行事。父亲此番南征,想是大败而归,现在心绪必然不佳。”
“怎么会?”我惊讶地问,“邸报不是说荆州大捷,南下长江遇疾,烧船而退么?”
“哼,这种话你也相信。与东吴一战越是惨败,才越是要宣扬荆州的完胜。”他淡然的口气,仿佛与己无关一般。
远处正传来,城外漳河浮冰破裂撞击的沉闷声响。我大吃一惊。
他倏又转过身,凝视我道,“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一字不改地转呈将作大将所作说明文稿。父亲如有提问,俱以那文稿做答。另外,将这封信交予城南的商贾张氏。”
我略有不解地应下来,小心地收好那封锦囊,辞别而去。
抵达许都时,日薄西山,云霞灿然。
我小心翼翼地将模型送至相府,投下了名帖。
才进家门,母亲便笑着迎上来,同时唤下人送上布巾热水,为我亲拭一路的尘土。滚烫的布巾,让我脸颊的温度也有所上升。已经低我一头的母亲,在院中含笑而立,不断打量自己,我颇不自在,奇怪她为什么不让我先进屋去。
母亲终于开了口,“方才荀府来人,说你荀伯父要你过去一下,想是有要紧事。”
“噢……那我先过去了,晚些回来吃饭。”我出门的瞬间,母亲仿佛微微叹息了一下。
快步走至荀府,门口还是原来那个识得我的老仆。
“郭少爷,老爷吩咐,您来了便到在书房见他,不必通禀。”
我向那老仆略一躬身,便径自向后院的书房走去。这小园子还是这般静谧,连个洒扫的仆役都没有。只是今年许都的春天仿佛比邺城还晚些,还是一片凋敝,只有一株将残的腊梅,散着极淡的香气。
我叩了叩古色的铺首,良久无人应答,我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天色渐昏却还为掌灯,本望着几上案牍沉思的令君,见我猛地一省,起身迎了上来。幽暗的微光下,他的脸上仿佛有些欢喜,但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沉肃不苟言笑的样子。
“啊,伯益,是你来了……”
我心里不知翻腾起什么味道,但还是一如平常,恭敬地向这位也是官长的世伯行礼问候。他拉着我的手坐下,在仆役送来烛火前,是长时间的静默。其间他仿佛不知道怎么措辞般,微锁眉头,而他鬓边的霜色仿佛又重了一些。
“伯益……”我从未听他有这般犹豫为难的语气。
“是……”
“近日丞相已批复令你袭爵的公文,还上表请增邑一千户于你。你年岁不算小了,回许都府衙同你长倩景倩兄长学做事吧。”他移下眼睛避开我的直视,并举起一只手挡住我的发问,“你母亲最近身体也不好,恐你担忧一直不曾告诉你,回来尽些孝道也是好的……”
“可是伯父,铜雀台尚未完工,还有许多事需小侄去作。不可半途而废,这不是您一直教导我的么?”明知他是好意,可是我却忍不住反驳。
“唉,那正是我所担心的……”令君抿住嘴唇,没有再任何关于这个话题的一个字。
只是临走的时候,他又突然叮嘱道:“你年轻识浅,明日与丞相奏对,务必要陈述工官署的意见为主,万务自行发挥。”
为什么令君也会这样嘱咐我?我有些迷惑。
再次至家,已是星月漫天。
没有想到,母亲竟在门口迎了上来。她把一件更厚的披风替我换上,习惯般的平静说:“方才曹丞相遣人来,命你立即觐见。”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临出巷尾,回头一望,一点昏沉的烛光闪烁着,母亲为我燃起的烛火,也只能送我至此了,我加快脚步,向混沌深黯的街巷走去。
他们倒是多虑了。我为丞相解说模型时,紧张之极,自行发挥不出,事先备好的陈词滥调颇为熟稔地背诵了一通。曹操听到后来,原本颜色甚和的脸上渐萌笑意,看来阿谀之词也是受用。
“呵呵呵,短短数月便有如此进展,待完工之时,孤必好生嘉奖参与工程的一干官员。本欲命你明日议事时,在众官员前述之,无奈近日政务繁杂便罢了。”丞相绕着模型慢慢看着,语气忽又一紧,“伯奕,倒是你还未抵京之时,便有人上书,以主台僭越规制为由弹劾你们的方案,嗯?”
那不经意地一瞥,虽是背着烛火我分辨不清它主人的表情,但我也用了半刻才调理好呼吸的节奏,上前一步躬身道:“小人实是不明,有何僭越之处。若以高度为由,一则方今乱世,丞相寓所置于邺城制高之处,可洞悉城中一切举动,决议军政也更隐秘;二则故徐州牧陶谦使笮融建浮屠,越制尤甚,也未有人议论,今何以质疑丞相私邸?若以建筑形制为由,便更无可非议,三台又非邺之宫室,铜雀园地形开广,三台若再缩小体量,便不相称。”
“嗯……不过尚有以三台过奢者,再三劝谏于孤。”他忽又抬起头道。数月之间,丞相须发竟大半苍白,然而令我不由一惊的,却是他溢于言表的愤懑之情。
“昔萧何营未央宫,高祖疑华糜过甚,萧何对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亡以重威……’”我倏地住了口,此等言语才有僭越之嫌,不由暗自懊悔。
不料曹操不怒反笑:“伯奕,你虽年幼,却比些老臣多见识啊,哈哈哈哈。”
他仰面大笑不止,豪气之余却拖着些沧桑的寒意。
回到邺,我先去见了曹丕。
不料曹植正与他在书房下棋,我不便打扰,只得一旁侍候。以我这等庸手,都能发觉曹植失误不断,渐落下风,他却仿佛恍惚未觉。而曹丕却也不点醒,只是慢慢与他周旋着。将及终盘,曹植才如梦初醒般大叫认输。
“罢了罢了,小弟累了,正好伯益兄来了,你们再下,告辞了。”
“不不,小人决不是公子对手。”我连忙拒绝。
“无妨,还未与你对弈过,不然让你四子?”
“舍命陪君子,让子就不必了。”
曹丕明知我的棋力,却还不肯放我一马,我只得苦笑着坐下。
“呵呵,就是,何必那么不痛快。对了伯益,你久在将作行走,休整房屋,可有弃下来的木料么?”曹植临走忽又问道。
“有的,不知公子有何用处?”
“呵呵,伯益你有所不知,”那座上的兄长答道,“此等木料作琴极佳,放了子建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曹植走后,我收拾完残局,一边布子,一边将入许的梗概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令君叮嘱的那一节。
曹丕微微颔首:“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伯益你却是个可堪造就之人。你还自觉出言不够谨慎,其实这倒比刻意的奉承更能讨得父亲欢心。哼,子建便是个好例子。”
我不敢接话,只能盯着棋盘佯装思索,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下子的地方了。
他一会儿便和缓如初,满意地拍着我肩说道:“伯益长途劳顿,早些歇息吧。现在除了早日建好三台,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只有一条你要记住,”他停顿了一下,手下也加了几分力气,“父亲要你草拟的请功折,你一定要推给吴克做。”
清早,我便直奔工官署。我知那老大人素来起早,这次果然在存图样的库房中寻检了他。
“唔,回来啦……丞相怎么说啊?”
独自整理文书的将作总监吴克,从一堆堆集满灰尘的图纸中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道。
见他颤颤巍巍地伸手向高一层的隔架,我连忙走上前去,帮他拿下上面的图册,但抽得一快,不免落了一身土。
“唉,郭大人哪,你还是这般毛躁……”老人摇头笑道。
可能有段时间没有听到老爷子的唠叨,我也就不觉得那么厌烦了。掸落身上的土,一面帮他清理着,一面又把梗概说了一遍。
“呵呵,年轻人口气不小啊,居然敢以萧相国之语与丞相对答,”吴克依旧笑容满面地问道,“末了要老夫拟呈请功奏折,究竟是曹丕公子的意思,还是郭大人你自己的意思啊?”
“这……也是二公子的一番好意吧,”终究是要麻烦他,我不禁有些腼腆地笑笑,“丞相本命我草拟,但想是邺诸官将于营台一事居功至伟,公子以您资深德茂,为撰写名册的不二人选,所以……”
老人沉吟片刻,忽指着案头上封列整齐的几卷对我说:“这几卷是从袁氏主冀以来,老夫走遍北方诸郡,详考史籍所绘的诸城形制变迁图。见你几番来此查问资料时,对拙作颇有兴趣,老夫便送与你好了。”
“真的么?这恐怕不妥吧。”这般清峻缜密的图册,竟然出自这老人颤抖的手,实在不可思议。我又惊又喜,但又不好意思收下,便环顾四周言他:“对了,已过卯时,为何这里只有您一人做这繁杂的事情呢?”
“呵呵,郭大人但收无妨,过去虽是机密的东西,现在老夫留着也是无用。”他端起图册,郑重地放入我的手中,“眼下铜雀园竣工在即,那些个年轻些的,老夫便放他们回去省亲了,有些个一时回不来,不过也无碍大局,这些杂事我们这些个老头子便能胜任了。”
他见我点头,便又补上了两句说教:“我这里的事,郭大人你尽管放心。倒是大人你啊,年轻气盛。三台竣工,大人你必调回京,京都非小小的邺城可比,牢记谨言慎行,切莫意气用事。”
我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些图册,大力点头称是。老人面上便浮现出了颇为慈祥的笑容,自幼从未在祖父母膝下承欢的我,心中别有一番感慨。
几日后,我按例又往工地而去。巡检完三台营建各作收尾情况,太阳已然西沉。回到寓所,带着四处奔走的疲惫,沉沉入睡。若不是差役送来紧急文书要我浏览,我想必不到第二天早晨不会醒过来。
“……经曹撰检举,瓦作工匠胡某等九人,怠慢工事,拟充军……”
这张薄薄的公文,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令我定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些罪名完全捏造的,监督了半年的各作工事,我自然非常清楚,而且这张我从未见过的公文竟然还署着自己的名字,种种疑惑纷至沓来,我唯一明白的是,只有一个人能给我解释。
我急至曹府求见曹丕,并一路撇开劝阻的侍从,径自走向他的卧室。以我的了解,此时他断不会休憩,只是到了门前,我还是停了一下,问了句“公子,小人郭奕,有要事求见”,然后才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他怡然自得地靠在软塌上,品着香茗,见我呵呵笑道:“贡上来的新茶,伯益要不要尝尝?”
我哪还有心喝茶,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几个与我做模型的瓦匠,为何将他们充军发配,并以下官之名示此处分?”
“伯益,你糊涂了罢?”曹丕竟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惩治区区几个工匠,也需我出面?没有其他的事,你就退下吧。”
“可是公子大人,那几个人于下官实有大功,总有小恶也可恕之……”我跪移上前,拉住转身将去的曹丕的衣裾。
“放肆!”他有些着恼,挥开我的手。
“可是大人,营城建台,不就是为了彰显我国力强盛,仁政爱民么?此等千秋盛事,怎可有这样终结?”我苦苦阻谏。
“呵呵呵……”曹丕不怒反笑,“已经很久没人敢如此忤逆于我。你还真的不计后果么!还是你也想做荀彧,做诤臣?可笑!”
他猛地用右手抓起我的衣领,那丰润白皙女人一般的手,竟会有如此大的力道,几乎将我半拖起来。眼见那怒火熊熊,渐渐凶狠的眼睛向我迫近,我却无法继续进谏或是开脱。
“告诉你什么才是千秋盛事。唯有独一无二,才足以彪炳千秋。因此,”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允许,可能出现第二座铜雀台,可能!明白么?”他松开手,冷冷说道,“这样,你那个三台的模型,不会被超越,所以就是完美的——这难道不是你的期望么?”
眼前浮现出那些工匠茫然扭曲的脸孔,我不禁感到彻骨的寒意,“不,还有那么多工官,邺城的工官,你要怎样处置?”
“你总算还有一个明智的建议。”一抹冷笑扭曲了他端正的嘴唇,“看看那是什么。”他向书几上一指。
“……邺将作监吴克及下属各作……等二十一人,营台期间,勾结商贾,侵吞物料,克扣粮饷,苛待工役,着撤职查办……”我的手颤抖起来。
“那么多的人……”我嘶哑地哀求。
“不错,是不能太过操切,先去其首,余众缓之。”曹丕俯视我得眼神仿佛有点怜悯,说道:“你现在还道那吴克对你有什么好意?他撰呈的请功名册,只有他那一干邺城的旧部,根本未将你列在前面。这样的人你何必为他求情?”
我颓然跪倒,茫然地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这么多的事一齐涌来,在晕眩中,仿佛有一点亮光,逐渐明晰起来。
“放心,只要你忠心为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于你。”曹丕步履优雅地走过来,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我自会上表父亲,与你请功的。”
“不。”我已经听不到曹丕在说什么了,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扶着酸麻的双膝,跌跌撞撞地奔向工官署。
偌大的工官署,烛火通明,却未见一人。我穿过厅堂时,昔日张挂图帛之地,如今已是四壁萧然。空气中的热浪和焦糊的气息,我不由得更加急迫地冲向内堂,而眼前的景象却令我惊呆:庭院正中,熊熊火焰正舔噬着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绘成的图纸文册,神态安详的皓首老人立于一侧,全然不顾随热风腾起的纸灰向他飞舞而去。
我定下神,先冲上前去把老人半扶半拖至远离火焰的上风处,然后吃力地搬出洗笔的水瓮,泼将出去,好容易才扑灭了火。望着所剩无几的图册上的烟灰墨迹渐渐晕开,我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
春天已经过去了么?我最后一次走上邺城的大道,浓密的绿荫,已经遮蔽了原本清晰的城市轮廓。看来注定要错过欣赏这个,为之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城市的,最美的时刻。
几乎所有的邺城僚友下狱,罢官,永不录用,而自己却得到了升迁……如果不是为了向这个城市作最后的告别,我再也无颜踏出那狭小的蜗居一步。
昔日喧嚣的连升酒家,竟会如此寂静,没有了一干工匠老粗们的呼喝酒令,没有了曹植那爽朗的笑声,没有……记忆随着酒精的侵入而变得模糊了。
忽然有人夺去了我手中的酒杯,我抬起头,朦胧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曼妙非常。
噢,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不记得了……
她摇着头,几滴温热的液体洒在我手掌中。
曾经,这样情形……他举起酒杯,松散的眼神静静地向我飘来……要我为他唱歌……
那如泣如诉的幻影消逝前,我仿佛还听清了几句:已有名门公子为她赎身,行将远离,望我珍重……
你也走了,那很好……
我摇晃着出了酒店,笑了。
后记
两万字的东西总算收尾了,虽然有些局促,但现在也无心修饰了。
做完毕设,已然告别大学生活的时候,终于又把这个荒芜已久的大坑找出来,填上,也算是对大学时光完结的一个交待。
最初构想本文的时候,正值考研复习,写写邺城,同时敦促自己复习古代城市建设史,所以开篇的时候,便把一些需要记忆的知识点杂糅了进去。后来本想借郭奕与将作官员的交流,再多写一点古建的东西,但无益情节就作罢了。
还有很多该写得没有写,但是由于间隔时间太长,自己已经写不连贯了,便任由如此了。两万字其实不长(但比我的毕设说明要长一倍了,呵呵),估计还是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主要这近一年的时间自己的心境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下笔的时候也就随着自己的变化而变化了。
随着毕设的开始,文中便多了吴克这个人物。他其实集合了我众多老师的缩影,虽然决不能让我的师长看到这么不成器的东西,但还是想借着郭奕的口,对吴克老先生说一句“谢谢”。通过大学学习我的专业技能其实并没有太多长进,但却学到了很多做人的东西,真的非常感谢。
最后,对于一些没有写完的事情,无耻地套用梁羽生先生的话:详见拙作……(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心情和时间动笔的魏都旧闻录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