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二十一年了,您在天堂好吗?
二十一年前的今天,您摆脱了疾病对您的所有折磨,黙黙地走了。“渐行渐远渐无书”的比喻已经令世人无比的心酸了,可这心酸,对于我竟然是一种奢望。因为,您这一走,再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哪怕是一张小小的便条!您走得好快、好远啊!想起69年,我还在插队时,您刚刚有了写信的自由,就写来了长长的家信。您在信中跟我谈思想、谈工作、谈您对周围所有事件的看法、谈您对世界观改造的认识。记得您还告诉我,我到内蒙插队的事,您是从军宣队给“牛鬼蛇神”训话中知道的。当时是给不愿离开北京的学生家长施加压力,军宣队的人说过:“张玄浩的女儿表现还不错,半年前就自觉到内蒙插队去了。”其实,走前我是给您写过信的。尽管我知道您是被限制自由的,也知道是不给您写信的,我也怕给您带来麻烦,可离开北京前,我还是给您寄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儿。纸条儿上写着:“爸爸,我走了,到内蒙古插队去了。”这张小纸条儿,最终还是没能到达您的手里,被没收了。您间接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我离开北京七八个月以后的事了。知道没有因为我给您增加罪过,当时我真的很欣慰。我在内蒙插队,您在湖北文化部五七干校接受改造。那时,每周一封家信是我在那片荒瘠土地上最好的精神享受。无论酷暑严寒,您的信永远如期而至,从不间断。只有经历过,才能懂得“家书抵万金”的真正含义。我知道,那一封封家信浸注了您多少心血和汗水!爸爸,那时您给我写了那么多的信,可是二十一年了,您再也没有给过我们只言片语。您这一走实在走得太快、太远了。
爸爸,我常常一个人在夜晚悄悄地想您。从刚记事到上小学,从插队到工作……,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想您,既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折磨。回忆,能使我感受往日有爸爸在身边的温馨;回忆,又让我一夜夜的心痛无眠。每当想起您,我都会寸断肝肠的后悔,后悔我没有学医。记得五七年,二表舅从广州到北京来养病,住在我家。一天,我们都睡了,您和二表舅聊天。话是怎么起因,怎么结尾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您说:“我能活到四十五岁就知足了。”爸爸,您知道吗,那天,我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当时,我就下定决心,长大一定要当医生,要给爸爸治病,给所有医生治不好的病人治病。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亲人,尤其是我最爱的爸爸有一天会离开我们。那一年,我不到七岁。爸爸,这是后来我为什么那么想学医的原因!文化大革命,一切梦想破灭了。我没能学医,没有当医生,更没有办法给您治病。我永远忘不了,面对倍受每天高烧、后背已经出现脓肿包块的您,北大医院的医生居然拍着您的背说“好像是有点肿”。我也永远忘不了,每一次拍X片,我都会急切地问医生:“请问是骨结核吗?”而医生不知多少次拍着案子吼我“骨结核、骨结核,你懂什么!”我不懂,可我知道爸爸每天上午十点多开始发烧,夜里退烧,已经烧了两年了;我知道爸爸曾经得过肺结核,现在血沉快,但并不咳嗽;我知道爸爸除了发烧就是背疼。由此,我怀疑爸爸是骨结核。爸爸,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我不坚持!爸爸,我真后悔,如果我学了医,如果我当了医生,即便我不是天下医术最高的医生,我一定会是天下最有责任心的医生。我决不会让那一尺多高的一摞X光片了白拍,更不会让骨结核这样容易辨别的病使您失去生命。爸爸,我好后悔!
今年清明,我在报上看到北京红十字会在长青园,为北京地区的遗体捐赠者建了一块墓地,用以纪念这些无私的人。我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找了一遍,没有您。于是,打电话到红十字会询问。我只告诉接访人员,您的遗体是86年无偿捐献的。我手里没有协议,更没有证书,只有一份97年院方盖过公章、说明您的遗体使用情况的简单公函。对方当即没有任何怀疑地告诉我,有这样一份公函就可以。并且说,早些时候这样的情况比较多,最近有些人也去电话询问过,上级正在考虑统一的解决办法。还告诉我,这个建碑的工作每年只在清明前做一次,让我明年二月份再打电话找他。爸爸,您的遗体捐献了,骨灰被医院遗弃了。尽管在为您和妈妈建墓地时,我一次性交了四十年的管理费,毕竟只有四十年。四十年,那时我肯定早已不在人间,您和妈妈的墓就没人管了。爸爸,您这一辈子为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您走得太早,我们都没能孝敬您。我一定要在长青园遗体捐赠者的墓碑上刻上您的名字。我希望您的名字在世间能够多存留些年。这是今生我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了。
这周,显春去浙江出差,顺道去了普陀山。他为您和妈妈、上海家父母上了香,祈安祈福。同行的同事告诉他,只要心诚,一定特别灵。于是,他在所到之处,凡可上香的地方都上了香,所到过的寺院都捐了钱,直至捐清了身上所有现金。昨天,显春回来了。夜里,我清清楚楚地梦到了您。爸爸,难道真的心诚则灵?六月份,我们在丽江看大型实景演出《印象丽江》。它的第六部份是演员与观众共同完成的一场祈福仪式。一位长者站在场地中央,高声地颂咏着:“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叫天天答应,叫地地答应……请把您的双手交叉,放在额头,让您的目光辽远。向着天的方向,双手合十,展开您的双臂,高举过头,许下您心中的心愿吧!……”蓝天白云、神秘的玉龙雪山脚下,五百多名演员和看台上所有的观众,随着那苍劲的声音认真地做着相同的动作。当“许下您心中的心愿吧”话音一落,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天堂里爸爸妈妈。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有种灵魂震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在心里默默地为爸爸妈妈祈福。散场时,演员们站在出口,发给每位观众一个牦牛骨做的小吊坠,还有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小纸夹。纸夹里面夹着一张同样大小的纸片和一支短笔。让观众把自己的心愿写在这张小纸片上,然后送到一个燃烧的大大的祭坛里。我虔诚地边走边写,小纸片的一面写着“愿爸爸妈妈天堂幸福快乐”,另一面写的是“愿全家人身体好,愿旻辰前程无量”。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爸爸,您收到我们的祝福,收到我们的祈愿了吗?
佛教宣扬的是轮回,道教崇尚的是成仙,基督教信奉有天堂。爸爸,抑或人有轮回,回到人间的您也不再是我的爸爸。即使人能够成仙,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也没有得到过任何仙人的帮助。尽管我什么都不信,但我还是希望有天堂。只有有天堂,我才有希望,能有一天在那儿找到您,再做您的女儿。
爸爸,您在天堂好吗?这句话我问了您无数遍,今天我还是要问。
爸爸,我想您。
爸爸,无论您到哪里,我一定要找到您。
爸爸,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永远是您的女儿。
爸爸,爸爸,爸爸,我最亲爱的爸爸……站在如水的月光下,我亿万次地呼唤您!
安儿敬上